微信群经常有人转发一个西北农村老汉吃饭的视频，这个胡子拉碴的西北汉子每次吃饭，那吸面条的声音犹如强力吸尘器吸碎纸屑，伴随着滚滚而来的轰隆声，一大碗面条瞬间就被吸完，用围观网友的话说，犹如“涡轮增压引擎驱动”。
这个甘肃定西通渭县的老汉饭吃得香倒在其次，引起大家围观的另一个原因是，这老汉吃饭的排场和神气让一众网友啧啧称赞，纷纷认为“这老汉是全抖音家庭地位最高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这老汉喝盖碗茶、嗦面条、吃馍馍、夹菜等吃饭的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王者之气，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家之主，是全家、尤其家里的女人们伺候着的主人。
这老汉虽然身处左宗棠奏折中所称的“苦瘠甲天下”的陇中，作为普通的农村家庭，视频中显示的生活条件也很一般，但是老汉吃饭时的那种仪式感，真的很有范，真的很西北。当然，这老汉一看就是个勤劳的农人，很多吃饭的视频中，老汉都是一身脏兮兮的，一副刚干完农活的样子。
这个叫“农村虎丫”的抖音号里有700多个短视频，绝大部分都是这个老汉吃饭的场景。
这个老汉用自己的本色出演生动诠释了西北农村老年男人的生活特点，这个特点我将其概括为：干最重的活，吃张口的饭。700多个视频里，只见老汉花式吃饭，从未见老汉做过一顿饭。“只吃饭，不做饭”是西北农村老汉最基本的操守，他们宁可不吃饭，也绝不做饭。啥苦活累活都能干，就是不能做饭。我86岁的姑父翘着二郎腿对我说，他这辈子只做过两顿饭。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姑姑已经头昏眼花耳背腿软，走路颤颤巍巍，即便如此，姑姑也必须摸索着在厨房做饭，把一日三餐端到姑父面前，而姑父就如定西那个老汉一样，端起碗，开启虹吸模式。姑父懒吗？绝不！姑父勤快了一辈子，在农村什么活没干过，什么苦没吃过？年过八十，一个人还可以耕种十几亩土地，一辈子忙得没停过。姑父也知道姑姑身体不好，做饭很吃力，但是他自己绝不会进厨房。今年姑姑过世了，这次回家我去看望姑父的时候，看到姑父身体依然硬朗，行动自如，唯一的问题就是没人做饭了，姑父自己吃不到嘴里，只能由表嫂给做好一日三餐，端到面前。对于西北农村的老汉而言，“饭来张口”的祖传习惯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就像古装剧中的老臣义正言辞地呵斥“祖宗之法不可变”一样。
我父母的情况和前两年姑姑姑父的情况如出一辙。父母今年都已经79岁了，父亲身体硬朗些，八九十斤的粮食袋子，父亲还能抱得起扛得动，当我上前想帮忙时，父亲就会摆摆手把我劝退，他认为我抱不动，会闪着腰。我试过，确实很吃力。父亲一个人也种着十几亩地，忙的时候早出晚归，非常辛苦。父亲干农活又特别细心，比如给小麦除草，他舍不得花钱买农药，就蹲在地里，用个小锄头一寸一寸往过锄，七八亩小麦，他会蹲在太阳底下锄很多天。种庄稼的辛苦和繁琐，父亲甘之若饴，可是做饭这事，对父亲来说那就是刀山火海。这两年母亲没法做饭了，两个老人吃饭就成了大问题。我无数次要求父亲不要种地，每天搞好做饭吃饭这点事就行了，但无论我怎么说，父亲就是我行我素，只愿意出门种地，不愿意进门做饭。因为父亲的固执，父母的养老变成了一个难题，这让我很无奈。母亲不能做饭的日子里，三哥给父母做饭，可是三哥的饭做得很潦草，能凑合就凑合，三哥差不多也继承了西北老汉不做饭的特点，只是被逼无奈不得不下厨房。整体而言，西北农村的饭菜都很潦草，比如一碗白开水两个馍就是一顿饭，馍如果干的咬不动，就泡在水里。白花花的泡馒头就能吃得津津有味，如果能撒点盐，放点油泼辣子，那就是难得的佳肴了。年轻的时候吃这么简单，也没多大问题，因为吃得多。但年老之后还吃这么简单，就很成问题，因为老年人胃口差，吃得少。不吃菜、不吃肉、少主粮，人就很容易营养不良。近些年母亲因为营养不良，在村卫生所打了不少点滴。去年到今年，母亲进了两次医院，医生的诊断就是营养不良，打两天点滴人就没事了。父母吃饭的事实难解决，后来我想，既然炒的肉他们不吃，那就只有包饺子才能给他们增加营养。这次回来后我动手给他们包饺子，这才发现冰柜里面有好几块去年腊月里买的猪肉，都快成肉干了，他们就是不吃。其实是不会做。我拌好馅和好面包饺子的时候，因为量太大，人手不够，母亲就把看电视的父亲喊过来包饺子，喊了好几次父亲才勉为其难地过来。父亲包第一个饺子的时候我偷瞄了几眼，老头使出了浑身解数也不能把馅包裹严实，最后那只饺子被捏得惨不忍睹。再后来，父亲掉了两只饺子在地上，好多个饺子的馅都在外面露着，就像大热天男人撩起衣襟露出的肚皮，经父亲的手捏出的饺子几乎没有一个好看的。这个西北老头，79岁了，他不会包饺子！这些年，父亲在家吃饭，跟文首提到的抖音视频里那老头如出一辙，就是那个范。父亲是真没做过几次饭，前二十来年我在父母身边的时候从未见父亲做过饭，最近这二十年我虽然不在他们身边，但从包饺子就完全可以看出父亲一直过得是饭来张口的日子。
昨天去赶集，遇见同村另一个比我父亲小两岁的大叔，大叔开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大婶赶集。大婶身体不好，不能做饭，大叔被逼无奈下了厨房。大婶向我抱怨说，老头子做饭就是瞎凑合，白水煮面条，油都不晓得放，更别提做蛋做肉，从来不买菜买肉，过年的鸡蛋和肉就算放坏放臭了都不知道做着吃。大婶说，因为饭做得太差，两个人吃不上饭，身体弱，各种病。大叔在旁边搓着手说：“咱不会做饭，一辈子就没做过饭，不凑合咋办？”本来我想说做饭那么简单，有什么不会的，可是转念一想，这话我给老姑父说过，给老父亲说过，啥用都没有，给这大叔说能有什么用？跟邻村的村支部书记聊天，我说咱们这里农村老人养老最大的问题是没人做饭，老人吃不到嘴里。村支书瞪着眼睛说，你怎么对农村的问题这么了解？这确实是最大的问题。跟政府部门的老同学聊起，他说政府计划明年给农村老人办食堂。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和村里的老人后，没有一个人相信政府会办食堂，更没有一个人相信政府能把食堂办下去。老人的预判或许是对的，其他省份很多农村的食堂都办不下去了，一餐3元钱都没人去吃。本来前段时间我写了篇文章， 提到农村老人的吃饭难题，有网友找我，愿意给农村老人捐款办食堂，有这爱心的网友有四五位。回村后我看了看现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农村的事真的复杂，知难而退吧。西北农村老汉就是不爱做饭而已，或许这也不是什么大缺陷。他们勤劳，他们吃苦，他们为了生存在地里劳作了一辈子，他们之所以不做饭，无非就是遵循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祖训，种地的苦活累活自己干，做饭的轻巧活老婆干，一辈子都这么活的，老了转不过弯而已。如今七八十岁的西北农村老头，大部分身体还倍儿棒。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后辈们，尤其坐办公室的，吃得好，动的少，年纪不大，问题不少，我们老了，或许还活得不如他们。所以，我们也不用嘲笑或同情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大部分人老了都会很难，且各有各的难。谁过怎样的生活，都是命，无奈的是，命运很难改变，甚至用钱也改变不了。或许生活的无奈会让我们所有人丢掉力图改变的幻想，直面生活的无奈，然后一天天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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